目前分類:散文 (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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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半鈴聲

 

    老來獨居還好,也漸習慣,但最怕半夜電話鈴響,要不是通知你誰送急診,就是誰病危,近年來,遭逢幾次痛苦的經驗後更怕。年輕不再,已不會有夜貓子朋友打來,叫你去吃宵夜,天南地北的聊到天亮了。

    前個週末接了一通半夜電話,就有點疑惑又是什麼急事,原來是保全公司打來的,說我們公司的大門被打開了,他們已以最快的時間派人查看中,要我快趕去了解一下。我有點不耐的說:

「叫你們的人幫幫忙把門給關好,重新設定就是了,幹嘛還要我半夜老遠跑過去,開車也要花一小時耶。」

對方急著答:「張先生,請你還是跑一趟較好吧,你才知道有些什麼財物損失,我們的人會等你到的。」

我這才回神,想到上次颱風夜才遭小偷,損失兩台電腦等等的,財物損失事小,衍生的善後才麻煩,至今記憶猶新,餘痛猶存。

    事急夜深人困,路又遙,也只好獨自開車趕去。一路提醒自己,該發生的已發生了,一切都是宿業造成,急也沒用,好好開車,不要節外生枝。一上高速公路就以定速巡航駕駛,一邊聽阿彌陀佛經音,心也平靜下來,只是偶而看看右座,很想念一向形影不離的卿妻。

    來到公司一看,大門是關得好好的,開鎖進去,先衝入辦公室找電腦,見它們都原封不動的在桌上,心已安了大半。再仔細巡視其他地方,也沒發現有什麼異樣,忐忑不安的心終於放下,頻頻感念菩薩保佑。然而,為何沒看到保全的人呢?狐疑又起,立即去電保全公司,問他們的人到底在那裡。

    不久,一位慌慌張張的保全人員跑進門來,氣喘如牛的,半晌也擠不出一句話來。我反而冷靜問他:

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你從什麼地方跑過來的?

「我我在隔壁樓上守著,那裡大門開著,裡面已空無一物。」

我一頭霧水,還來不及反應時,他又說:

「你跟我到上面看一下,好不好?

無奈也無解,只好跟他後面上樓看看。他用手電筒指著空蕩蕩的大門裡面,又說:

「你看!裡面都是空的。」

「這裡本來就是空的,他們已搬去很久了。」

「你們搬去很久了?

「我們是在隔壁樓下,這裡是別人家的公司。」

「是嗎?

「到底是誰的警報器響了呢?

「是他們的啊!

「他們的已經不用了,怎麼會響? 那你們公司怎麼會緊急通知我呢?

他愣了一下,避不作答,趕緊又把我帶到樓下來。

    這時疑團漸消,他不好意思說清楚,我也不再追問,只告訴他說,我們公司沒有任何損失,好讓他回去交差。兩人就把公司裡裡外外巡視一次,準備設定離開時,卻發現一個迴路有異常,不能設定。再仔細檢查該迴路,果然看到有一段線路被老鼠啃斷。

    這位老兄開始跑進跑出拿工具、儀器,又上氣不接下氣的拉線檢修,我也跟前跟後幫忙。不忍看他手忙腳亂,還不時停頓下來發呆,喘氣休息,就安撫他:「慢慢來年輕人!反正沒事,不要太緊張。」他說:「對不起啦,我是因為感冒才這麼喘的。」

    沒多久就修好了,心懷感激,連連謝他,兩人如釋重負的把防盜設定好,就一起離開。回家路上,看著高速公路整齊的路燈,從天際一直綿延到淡水河畔,迂迴而下,那麼引人入勝。由不遠處逐漸映入眼幕的台北夜色,那片黎明前的璀璨,深深的烙印在一顆恬淡孤寂的心上,覆蓋了今夜無明的煩惱,與無常的經歷。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九年三月十九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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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藏不遠

 

    年青的時候受古人說的「行千里路,勝讀萬卷書」所啟發,一直嚮往著雲遊四海,增廣見聞的人生。惜塵事纏擾,蹉跎一生,越老越走不出去。日前讀完邱常梵女士所寫的「聽見西藏」,佩服她以五十歲的年齡,花五十多天的時間,獨自一人克服萬難,到西藏自助旅行的壯舉,欽羨不已,感慨萬千,幾度撫書沉思。

    回想昔日,參加海上戰鬥營,最遠也只到澎湖;攀登五十岳,最高也只到兩千兩百公尺。如今老來失伴,更日暮西山,覺時不我與,遠遊香格里拉的西藏,已是無法實現的美夢。只能看看別人寫的遊記,欣賞他們所拍的珍貴照片,因人之緣,隨意臥遊山海。

    其實,人各有志,有人浪跡天涯,卻混混愕愕,到老仍一事無成。有人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,也活得快樂又有意義。又有人看淡名利後,就隱居起來,足不及城市。如北宋名詩人林逋,隱於西湖二十幾年,「以梅為妻,以鶴為子。」寫出膾炙人口的詠梅詩山園小梅:「眾芳搖落獨暄妍,佔盡風情向小園。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。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斷魂。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須檀板共金樽。」這種放舟湖面,梅妻鶴子,隱逸的生活也令人羨慕。

    自知遠遊不成,隱居不能,就是放不下俗務,放不下心中的執著所致。「西藏生死書」作者索甲仁波切,教人不要手掌向下緊抓著銅板,要改變方法,掌心向上承著銅板,你不但能擁有它,也擁有它四周的虛空。這麼簡單的道理,我在愛妻往生後,終於體悟到了。

    曹操詩:「老馬伏櫪,志在千里,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。」但能留得老馬之志,何必執著千里之途。每個禮拜獨自爬水管路,走天母古道,時或上文大,轉下竹林,一路背經、吟詩、回憶與妻牽手同行的往事,心明意淨,渾然忘憂,盡享山林之樂,山高路遙又何如?

    佛經上告訴我們,只要心無罣礙,精進修行,不論老少強弱,或貧與富,比西藏更高更遙的天國都到得了。西藏近在咫尺,天國就在心中。

    感謝愛妻生前教我看禪書與佛經,學得放下有情的悲歡,看淡無常的離合。喪偶孤獨的日子,已逐漸適應,失去的微笑已慢慢找回來。看秋後半蕪的園角,開出了幾朵黃鵪菜(菊科野花,似蒲公英),即時關閉灑水頭,停下雜亂的思緒,靜心的俯身觀賞,感到一次未曾有過的喜悅。想起一行禪師的朋友馬瑞恩‧特瑞普(Marion Tripp)曾寫了一首蒲公英詩:「我弄丟了我的微笑,但是別擔心,它在蒲公英那兒。」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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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同學

 

    讀高中時愛踢足球,有一次班際比賽,踢到膝蓋受傷,不知鮮血和著雨水流下,還繼續奔馳於場中,在對方球門口一次亂軍中還踢進一球。那時體育老師看到了,即走過來吩咐我說:「比賽後來辦公室一趟!」賽後把血水擦乾淨,忍著膝蓋的疼痛,一拐一拐的走進體育組辦公室,老師一接見即誇獎我勇氣可嘉,有運動精神,隨手就遞給我一雙足球鞋,及一套看起來稍大的球衣,一時喜不自勝,差點就狂奔而出,就這個因緣加入了成功足球校隊。

    我算是最後加入的菜鳥,球技都要靠先輩的指導與磨練,比賽時右翼攻勢總是最弱,就因為我是踢右翼的,愧疚之至。有幸與十一個同學又是隊友,結拜為兄弟,成了莫逆之交,至今已逾五十三個年頭。

    現在每月都還會攜眷相聚一次,爬山健行又吃餐,期待與參加這個聚會是最快樂的一件事。只是近年來山越爬越低,路越走越平,飯越吃越久,話也越說越古,因為大家都老了,然歡聚一起時,笑聲更朗,老情更濃,因為我們都珍惜現在,多聚一次,就多賺一次。

    歲月不饒人,誰也逃不過,人老不可怕,知老才可愛。獨處的時候最易覺得自己已老,若與同學在一起,就會慶幸大家都還年輕,尤其讓太太們公開說到,我們這些男人許多老而糊塗的笑話時,大家總是笑成一團,好像都是在講別人的事,我還沒有這麼糊塗過。

    自從太太去年初往生後,深居簡出,常找藉口婉拒同學的邀會,怕觸景生情,悲傷難抑,壞了大家的遊興。只希望早日走出傷痛,再加入他們。久不聞這些半百老友談老來事,更覺一日老過一日。

    美好的往事,常縈縈於懷。記得有一次,去參加同學父親,蘆洲李將軍百年冥誕,暨李厝古蹟二百年慶典時,約好在輪胎店前,載家住附近的同學夫婦一同前往,我偏偏在隔一條街的甜甜圈店門口等半天,因為我把甜甜圈當作輪胎。同學太太上車還安慰我說:

「沒關係,它們都是圓型的。」

    在參觀我們學生時代常來做客的李厝,正回味著少年往事時,三嫂突然叫住我說:

「阿標,快來看這口古井!

等我回頭走近,她已把井蓋掀開,又說:

「你看,這口古井清澈見底!

我俯身一探,只見井底,不見有水,愣了一下說:

「三嫂啊,這井是乾的啊!

三嫂不信,再次探頭仔細看了一下,雙頰泛紅,聲音轉小的說:

「真的沒水耶,不好意思,趕快把它蓋起來!

話沒說完,三嫂就把古井蓋好了,顧左右而若無其事的快步走開。

何止我們同學老,同學的太太也老了,大家都老得好可愛喔。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八年十月二十七日

 

    本文謹獻給往生已二十一個月的愛妻Chinny。 她比我更愛參加同學的聚會,開刀後,她還一如往常的參加了十二次活動,同學夫人都陪伴左右,無微不至的一路照顧著她。也滿懷感恩的心,感謝這群老同學及夫人們珍貴的友誼,永生難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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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說媳婦

 

    友人傳來一則高人寫的短文與我分享,文中說有一家娶了個聰明賢慧的媳婦,一進門即約法三章的明白宣示,為了尊重婆家,她絕不會改變夫家大小的生活習慣,請大家放心。乍讀之下,羨慕不已,是何等幸福的家庭,眼光獨到,娶進這樣賢淑貼心的媳婦。

    心有所感的摘下老花眼鏡,沉思著,像我們家娶了媳婦後,雖然不常住一起,只要兒子帶她回來住幾天時,我都會覺得有點不自在。他們常關起門來窩在房間,我走來走去又怕吵到人家,乾脆自己也呆在房間裡看書,有樣學樣的把房門關起來,互不干擾,卻有另一番隱適的感受。明顯的,有了媳婦之後,在住的方面我受到了影響。

    有時想弄點簡單的餐點果腹,又要考慮到他們。若要他們煮,恐怕會累壞了他們,半天煮出來的西式中餐,又不合自己的胃口,只好麻煩一點叫外送,或帶他們外面吃餐館。這還得臨時通知住在附近的女兒,帶孫女一起出來用餐。有了媳婦之後,在食的方面也受了影響。

     平時一個禮拜才用一次洗衣機及烘乾機洗衣服的,他們回來後,三兩天就要洗衣烘乾一次,不但耗水耗電,使用二十幾年的老洗衣機,也叫人修理了好幾次。這不打緊,一起洗好的衣服,仍五味雜陳,常穿上馬上又換。有了媳婦之後,在衣的方面也有了影響……

    媳婦踏進門後,不但改變了我的衣食住行習慣,在親情方面,甚至父子關係也起了微妙的變化。不能說是好是壞,只覺得兒子疏遠了,也許是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,交談的話題變得更世俗。他為了適應兩邊的家庭,不得不選擇性的忘記、忽略我們從小調教的規矩,或是做人處事的思考模式。我們所用心教育出來的不敢說全部是最好的,只希望兒子在磨合期,有智慧去蕪存菁,學人之長可也,因人之短則有負於汝母在天之靈。

    想到這裡,思妻之情油然而生,不敢再想下去了,怕傷了眼睛,又得去看醫生。冷靜了一下,把那篇好文章再欣賞下去。那位賢媳婦接著又說,她的意思是,原來負責煮飯的人請繼續煮飯;原來負責洗碗的人就繼續洗碗;原來負責打掃的人不妨繼續打掃;原來負責洗衣的人應該繼續洗衣……而她做什麼呢? 她只負責來娛樂丈夫的。

    讀到這裡,捧腹大笑,大讚何方聖賢,把好媳婦描寫得如此淋漓盡致! 再次摘下眼鏡,擦拭著莫名的眼淚,念頭一轉,暗自慶幸,我們的媳婦還會燒飯洗碗、幫忙家事,雖然不盡合我意,我從沒嫌過她,自知不能以過去的高標,來衡量新新人類。至今我還把媳婦當客人,因為我本身也是天涯過客,客人偶而改變我的生活習慣也是一種互動的善緣,我珍惜它。

    卿妻走後,習慣過孤獨寂靜的生活,連電話也不太想接。兒子從大陸打過來的網路電話,音質不好又易斷,有時令人反感,更不想接。最近又發現兒子電話中叫「爸」的聲調與以前叫的不太一樣,常懷疑他是否學人家的叫法,莫非這又是一種改變? 正納悶時,女兒電話來,只聽她叫一聲:「爸」,一時恍然大悟,原來女兒也是這樣叫我的啊! 一切好惡都出自執著之心,凡事要往好處想,知足惜福。如今還有子女、媳婦發自孝心叫你一聲「爸」,已是幸福無比了,阿彌陀佛!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八年八月一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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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年與週歲

 

    無懼於十度以下的寒流,園中的雙色茶梅又開了。看它開得比去年還茂盛,繽紛燦爛,忍不住拿起相機連拍了幾天,只想留住它稍縱即逝的美色。這株難得的茶梅,是前年卿妻陪我遊平等里時,為答謝我辛苦照顧她而買送給我的。如今卿妻已往生一年,睹物思人,三分賞花情中帶了七分哀傷。

    自家園中尚有百餘盆的植株,每株都有它的故事,隱藏著曾經與卿妻共同擁有,難以忘懷的美麗回憶。一年來淚水比汗水多,什麼事都不想做,只有為花拍照一事,比往日更加勤快,努力用相機記錄了春夏秋冬百花更替時,所演繹的永續意義與無盡情懷。

    記得卿妻年輕時告訴我,她很愛潔白又堅強的百合花,但不敢買來種,因為她看過一部電影,片中美麗的女主角死後,隔年她的新墳上就長滿了亭亭玉立的白色百合花。今年初在法鼓山結緣了兩株鐵砲百合,回家把其中一盆擺在卿妻魂帛前,高不過一尺,只有一個花苞的百合,剛好在她對年的那天馳情綻放,師姐們來誦經時陣陣花香撲鼻,竟掩過三個香爐上,點著的十幾炷沉香的香味,令回家參拜的女兒咄咄稱奇。

    對年祭拜儀式中莊嚴的經聲,與濃郁的花香淡化了思妻的哀傷,卿妻似也回來,叮嚀著我不要再為她傷心了,應該勇敢的走到人群中,堅強為永恆的愛活下去。她的精神已昇華作純潔美麗的花朵,她的愛在我澆花時讓我感覺得到,在我拍花時讓我捉捕得到,她在我喜歡的綠意紅情中,和我雨露同沾,晨昏與共。

    這天正巧也是孫女的國曆週歲生日,過午就依俗為她辦簡單的抓周禮,幾個姨妹與媳婦也來參加,圍成一圈,哄她抓玩喜歡的東西,好預測她將來會從事什麼行業,逗趣熱鬧。看著孫女只猶豫了一下,就抓起卿妻生前為她準備好的東西,我暗自欣慰,只是歡笑人中獨不見卿影,一抹哀思畫過心頭。

    一年矜寡孤獨的生活,只有孫女回來時,抱著她才有短暫的溫暖與歡愉,也會感到卿妻在一旁陪我逗著她。逝者已矣,來者可追,常自勉要把對卿妻的執愛放下、轉化,走上人生的另一階段,雖然四顧茫茫,形影孤單,還是要走。人生苦海裡,大浪與大浪之間是一片平波。

    颼颼北風吹來了一枚台灣欒樹的薄膜果莢,上面附著一顆耀眼的黑色果實,飄落在我的腳邊。一顆乾枯崩裂的蒴果,還百般用心的呵護著新的生命,四處尋找落地生根的環境,那怕是只有幾萬分之一的機會,也絕不放棄。一死換得一生,冬去春又來,這就是生命的寫照。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八年一月二十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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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1101水管路&Amelie 035 20081101水管路&Amelie 041

妳在我身邊

    都已是近午了,獨自背著背包與相機又來到水管路的登山口,頂著秋日拾級而上,偶而停下來拍些野花。看到往來的山客,都會回憶著,每次與卿妻健行這條古道的點滴往事,一幕幕美好溫馨的景像,猶歷歷在目。像昔日一樣習慣性的不時回顧後面,等著卿妻跟上來。幾次尋覓落空後就會糾正自己說,不對啊,到後來那段日子都是緊緊牽著她纖細的手,口念佛號,並肩緩步而行的。下意識的把右手微微伸出,試圖回味牽手的感覺,除了一抹涼風掠過掌心外,一點真實的感覺也沒有,思卿之情更湧上心頭。

    未幾,走到古道三分之二處,看土丘上那條懷念的木椅空著,即卸下沉重的背包坐下休息。拿出橘子剝開對半,想遞給一向坐在右邊的卿妻,忽又覺醒,身旁本就空無人影,又一陣涼意襲身而過。俯望陡落而下的層層林坡,細聽深谷傳來的潺潺水聲,重溫卿妻在林中奔走,逗我拍照,或帶頭縱走磺溪,讓我跟隨的舊日歡情,仍心酸不已。

    坐在這張卿妻獨愛的木椅上,反覆想起那悽風苦雨的日子,椅上鋪著塑膠布,手上撐著兩把雨傘,卿妻萎縮在我身邊取暖的情景,感佩她那股生死無懼的勇氣,與天人合一的豁達。如今斯人已遠,倩影已杳,她無所不在的精神,與永無止境的愛心,仍一直活在這片山林裡、這條溪谷中、這張椅子上……。編織了那麼多自我安慰道理,心裡仍感到空虛不實,環顧四周上下,看不到一個熟悉的影子,也聽不到一個熟悉的聲音,我更加孤寂難過。

     無奈,背起背包起身要走時,痴痴的回望一下椅子,喃喃自語:「達令,跟我走吧!我們到下面的磺溪瀑布走走,還記得嗎?我常帶妳去的那條金光閃爍的溪流。」突然心中一陣暖和,孤單的感覺頓時消散。啊呀!原來卿妻不在山林裡、不在溪谷中、不在木椅上,她就在我身邊,她就在我心深處。

    沿著曲折陡峭的石階,小心翼翼的走下溪谷,重臨金碧輝煌,鮮有人跡的磺溪瀑布,再循著湍急的上游縱走而下。一路又泛起數不盡的甜美回憶。聲聞十里,深沉低吼的磺溪,好似日以繼夜的吟唱著,一對恩愛夫妻生死不渝,如泣如訴的詩篇。

   在深谷中流連一個多小時,只在瀑布邊遇到一對年輕情侶,突然從巨石後面冒出,男的正彎身牽著女友,體貼的指導她踩著高低濕滑的卵石跨步出來,那無微不至的真情流露,彷彿我當年的寫照。隱約之中那對青春男女,又長得跟我與卿妻很像,其情其景,讓我不敢多看一眼。我走開十幾步取景攝影,再回頭時已看不到那對情侶了。我默默的祝福她們,那又是一則愛情故事的開始,也為時而澎湃,時而悠揚的磺溪注入一個新的音符。

          下了山,順便買一碗蚵仔麵線回家,孤家寡人面對一張餐桌,長嘆一聲,不覺又悲從中來。怎麼又思妻了?她不是跟我下山了嗎?她不就在我心中嗎?……一連串的問話喚醒了自己,不要再顧影自憐了。因為思念卿妻的負面情緒,才會讓我感到孤寂,慶幸有個心愛的人可以相思的正面意義,就可以遠離孤寂。世上有多少沒有愛人可以思念的人?他們才是孤寂的。世間只有愛可以永恆,它跨越時空,無時不在,無所不在,它出乎心,也止於心。我想念卿妻,她隨時就在我心中。

 

彼生寫於九十七年十一月六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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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媳婦

    天真無邪的媳婦在紀念她婆婆的文章中寫到:我只是有那點點遺憾, 没能早您的媳, 成您另一位密的家人? 媽,們來约定哦!下子我緣份一定要再深一哦, 我要很快就遇到哦!

    雖然兒媳事業在大陸,偶而才回台一次,卻感覺得到一股新加入的溫暖親情,或多或少也默默的幫助我度過,這九個月漫長、哀傷的鰥居生活。媳婦孝順體貼,不論事情輕重,總愛搶在兒子之先服侍我,做錯了,或做不來也沒關係,反正兒子會收尾,我也不會嫌她,婆婆又已不在了。想到愛妻在世時常說她是天平座的,一定會喜歡兒子挑的媳婦,我們家不會有世俗的婆媳問題,事實如此,現在也不須要去印證了。只知道世事無常,珍惜活在每一個當下,多一個有緣的人在身邊,也是修來的福。

    閒來,想泡杯咖啡獨飲,媳婦就會備些甜點坐過來,然後開始問一些,我與愛妻在世時的點點滴滴,從我們談戀愛開始到生死永別,巨細靡遺。說到傷心處,常情不自禁的哽咽落淚,媳婦總是輕撫我的手背安慰我。她告訴我,我兒子也常想起媽媽,偷偷地躲起來痛哭,讓我更加傷心。我不敢在兒女面前哭泣,就怕影響到他們走出喪母之痛的努力。對媳婦就比較沒有這種顧忌,她確實有幾分少見的柔順與貼心。

    她把聽到的公公與婆婆的感人故事也寫了一篇「Kentucky Rain」短文,附上一首歌給我,其中有一段:公公说没有婆婆他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一个人走完人生的路,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老天要拆散他们……,只是收音机里 Kentucky Rain 一直唱着, 忽然让我想到在最后的日子里, 公公一直说 我只是想带她回家, 我一定要带她回家呀…………Seven lonely days, And a dozen towns ago, I reached out one night.  And you were gone, Don't know why you'd run,  What you're running to or from, All I know, is I want to bring you home…………」真想不到貓王在幾十年前就已唱到我心深處,能不聞歌揮淚?

    這次兒子帶媳婦回來住九天,看她大腹便便的,仍貼心如昔的處處要幫我,雖然是些舉手之勞的小事,真不忍心讓她去做。記得家父常叮嚀家母說,不是自己生的孩子,只可以疼,不可以打罵,我也學到了,希望把這個家訓傳下去。我也記得愛妻要我在兒子的婚禮上致詞時當眾說,我們會如女兒一樣的疼惜這個媳婦,雖然當時我忘了詞,現在我已做到了。

    才聚又別,陪他們下樓叫車到機場時,擁抱兒子,手握媳婦,壓抑著淡淡的離愁,在吵雜的街道邊只低聲的說一聲「再見」。過慣了孤獨生活,常提醒自己,聚勿喜,別無憂,來則迎,去不送,知道他們平安返抵上海就放心了。

    回屋裡收拾幾天來視若無睹的零亂,把擺錯位置的東西,尤以鍋盆碗盤杯子等,重新歸位,直到一切都如太太在時的擺設,才肯停下來。又回歸孤寂卻自在的生活,今晚可以一覺好眠。半夜醒來想起媳婦幾天前曾跟我說:「爸,你的睡褲破了一個洞,我已幫你縫好了。」我連忙謝謝她,卻想不起來怎麼破到我自己都沒發現,真是老花了。 輾轉了兩下睡不著,又想那件睡褲,突然跳起,打開矮櫃抽出睡褲一看,尖叫一聲:「天啊,她把我的褲襠給縫合了!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七年十月二十八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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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0525回憶之路 003   20080525回憶之路 006

   

單走古道

    望著窗外一波波相思樹的花浪,染黃了陽明山南面的山坡,這幅熟悉的暮春山色,勾引起泉湧不斷的回憶,與縷縷不盡的相思。藏在那黃綠相間的叢林中,有一條林蔭蔽日,婉轉又平坦的古道,讓我們從年輕走到老,從生走到死。最後那段淒風楚雨的日子,我陪著末期的愛妻,風雨無阻的連續走了一百一十天,其間遇到三次颱風,一次坍方,我們都沒有中斷,雙人的手牽得更緊,毅志更堅強,因為我們要活下去。

    四個月來深居簡出,很怕遇到熟人,怕聽人家勸我要早日走出喪妻之痛,他們至誠關懷的一言一語,每天都在我心裡發酵,暗中累積能量,幫助我盡快的勇敢走出來。那些給我勇氣的親朋好友之中,很多也都聽過,或經歷過類似的痛苦,他們不約而同的給予六個月的試練期,陪著我讓時間慢慢的抹平傷痕。

    愛妻往生至今也已一百一十八天了,我還不敢出門重走古道。那裏有她最愛的深谷農舍,她常冥想著要買下來養花植蔬,好安度餘年。古道半途也有一張她最喜歡的長條木椅,我們每天早上都坐在上面歇息,晴時感受著清涼爽心的山風,雨天則觀賞雲橫雨斜谷景,喝幾口熱茶,吃些她愛吃的水果。她常告訴我,那是她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,撐著命在旦夕的薄身,拖著舉步維艱的重步也要來走。

    看看今天的天氣還不錯,陰而不雨,準備著久置不用的背包,裝了相機及幾個鏡頭,想獨自上山追尋那些深深烙在心中的回憶。習慣的看了卿妻的登山背包及鞋子,一時悲傷欲泣,強忍著淚水,對著背包喃喃自語,掏出裡面卿妻專用的水杯,帶著()她一起走。腳步輕快如昔,踏出了療傷的第一步,直往天母古道而去。

    無顧擦身而過的往來遊客,沿路重拾一幕幕的回憶,思緒起伏,悲喜交加。不久找到了卿妻告訴我的一處,鮮為人知的俯瞰好景點,低身拍下了那間她喜歡的深谷農舍。又走到了那張長條木椅,趁人走開時,也拍了幾張,物在人非的惆悵融入了卡嚓卡嚓的快門聲中。收起相機往回走的時候,抬頭看不到樹上嬉戲的獼猴,也聽不到鳥聲蟲鳴,越走越感孤寂,幾度回首尋找沒跟上來的卿妻,不覺眼眶紅了。幾點輕盈的相思花飄落在我的肩上,似知山林有情亦垂淚,踩著滿徑黃泥,冥想著她,我可以不哭。

    天色尚早,意猶未盡,再轉往陽明山公園花鐘附近,這裡也有不少的美麗回憶。找到了卿妻坐著沉思的涼椅,也找出了那株她雙手扶著,探頭讓我拍照的八重櫻。花鐘前、魚池邊、曲橋上、台階下、欄杆旁,到處都有她永不退色的倩影。摸索當時取景的角度,一一拍下了景色依舊的照片。雖然不知照中人,當初心中在想什麼?但我那時已知道會有今天,我獨自來拍人去樓空的照片,收集沉重難捨的回憶,伴我孤心熬過漫漫長夜。再拿起相機想拍些別的時,接目鏡又模糊了。平台上街頭藝人已開啟了擴音機,不想再聽那幾首哀怨的老情歌,也不敢看打賞箱前沒有卿妻的舊影,是該走的時候了。

    開車返家時,邊想著下次該到那裡重拾舊憶,也許百齡玫瑰花園、也許漁人碼頭、法鼓山、後山公園,不知不覺開過了惇敘高中,彎進了往陽明後山的公路,既然開錯了,就一路開到底。迎面而來的玉瓏谷斜坡、後山人工瀑布、仙人掌花園的入口,一波波的回憶又湧上心頭,怕消受不了千愁萬緒,調頭回家吧,卿妻也許在家等著我呢?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
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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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2080511家禎四個月 034b 

收涎與收淚

依照民間習俗,嬰兒四個月時要舉行收涎儀式,當天要買圓圈餅(又叫收涎餅),用紅線串成一圈,掛在嬰兒頸部,然後由父母抱著,先祭拜祖先,再請一位福祿雙全的長輩,剝開收涎餅,在小孩嘴邊比畫兩下,把小孩嘴邊的口水沾乾淨,一邊要念念有詞的說:「給你收離離(擦乾淨),明年通好招小弟,給你收乾乾,明年通好生LP(不雅,不便翻譯)。」相信這樣小孩子就不會再流口水了,而且明年媽媽會再生一個弟弟。

    不知不覺,女兒生的小孫女也已四個月了,長得可愛又會撒嬌,跟她玩起來,彷彿回到年輕時逗女兒的情景。女兒嫁在幾條街外,一個禮拜才能見面一兩次,每逢週末不是女兒抱孫女回來,就是我要過去看孫女。對喪妻以後孤寂的生活,填補了不少失落的親情。

    正愁著這個週日不知如何度過時,女兒來電說她好不容易買到了收涎餅,待會要抱孫女回來。對收涎儀式的細節根本都不清楚,現在又沒有無事不通的愛妻可以問,只知道把相機準備好,拍幾張可愛的照片,留做紀念就是了。

    平時與媽媽情同姊妹,天南地北聊不完的女兒,強忍失母之痛,有可能問過別人家收涎習俗之事,她預先邀請三阿姨來幫忙,充當那一位福祿雙全的長輩,我事先都不知情。這天大家都一知半解,幾人手忙腳亂的,把小孫女折騰半天,她有甜甜的餅乾可以嘗新,不哭也不鬧,逗人又好玩。事後才發現我們沒有依俗燒香拜祖先,也沒有念那些祈求詞。更絕的是,相機調在手動對焦的地方還不自知,拍壞了一堆機會難得的相片。想重拍,又不忍,因孫女細嫩的脖子上,已有一圈紅紅的溝痕。

    孫女回去後,入夜空寂的房子,還依稀感覺到,大家逗孩子的歡笑聲,手臂與懷間似乎還有孫女的溫暖與重量,空氣中仍斷斷續續的飄散著收涎餅的香味。站在愛妻的遺照前,默默的告訴她,孫女有多可愛。也告訴她,失去了她,我們多麼徬徨無助,希望她在天之靈能幫助我們,早日走出傷痛,一起把孫女帶大。每次對著遺照與妻說話時,眼淚都會情不自禁的流下來,今晚雖語帶哽咽,卻欲哭還止。

    回想期待了幾年,一心要抱孫子的愛妻於孫女出生十二天後往生,她只有緣在病床上看到V8的錄影,都沒能等到真正抱孫子,心中唏噓不已。今天替孫女收涎的長輩的最佳人選,實非她莫屬,天卻不從人願,竟悄悄的帶走了她。想到這裡,不覺悲從中來,不知為何,淚到眼邊又收回去。

    在整理今天所拍的照片時,發現有一張取景不錯,可惜失了焦,怕自己修不好,傳給兒子請他幫忙用Photoshop修一下。隔天兒子回電說:「爸,這張照片不好修,不過它的焦點是對在背景,媽媽的遺照上,好像媽媽也來參加孫女的收涎,你就留著,不要動它。」再調出那張照片一看,背景的阿嬤略帶笑容,是一張最值得珍藏的照片。

    說也奇怪,自從那天開始,每日思念愛妻仍如椎心之痛,但我再也沒哭過。看到桌上、床頭、皮夾裡、電腦中妻子的照片,好像每張她都在對我微笑。撫摸她用過的東西,嗅聞她穿過的衣服,感覺都與以前不一樣,會自言自語的說:Darling,妳的東西好可愛哦,妳的衣服好漂亮哦!

    夜漸深沉,無事忙東忙西,時間好過。每天都會打電話來關心的三姨妹又來電:「姐夫,你晚上好不好?有沒有在哭?」停頓了一下又說:「聽你的聲音,好像你又活過來了耶!

 

 彼 生寫於九十七年五月二十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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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0413吳家禎 00120080413吳家禎 026

弄孫記

    這個週日不敢睡太晚,覺得比去上班還要緊張,因女兒要抱快三個月大的孫女回來讓我照顧。心中一直想著一句媽媽傳下來的警語:「要允人三斗米,不允人一個囝仔屁。」(意思是說寧可給人家三斗米,也不要答應替人照顧一個小嬰孩。)快馬加鞭的梳洗乾淨,狼吞虎嚥的吃完早餐。怕腰酸,先偷偷穿上護腰,就等著女兒來按電鈴。

    一等女婿提著嬰兒架把孫女帶上來,才放下就開始逗小孫女,聽不進隨後上來的女兒百般叮嚀的指著大包包裡說:「這是尿布,這是奶粉,這是濕紙巾……。」自信滿滿的回女兒:「這些我都會,你們快去吧,辦完事,看場電影再來接孩子也沒關係。」心想有什麼了不起,我又不是沒帶過小孩,你與弟弟又怎麼長大的。

    小孫女實在可愛,逗她都會笑,把她抱在懷裡,一陣喜悅,又一陣心酸。喜的是終於抱到期待已久的孫女,酸的是卿妻只差十二天就往生了,沒緣看到孫女。抱著她在卿妻靈前念念有詞的說話,指著照片告訴孫女,那是阿嬤。孫女好像聽懂事的一直盯著阿嬤,久久目不轉睛。

    趁她還好玩時,趕快準備相機,幫她拍了許多可愛的特寫。吃奶時間到了,她也拍膩了,趕緊要泡奶餵她,看到奶粉怎麼是一小包一小包的,不像以前用匙子在奶粉罐裡挖幾匙加水就好,多不方便。反正新一代的人,照他們的方法就是了。年紀大了,要把長長窄窄的塑膠袋對準一碰就倒的空奶瓶倒奶粉,可真不容易,又怕動作太慢小孩哭,不小心晃了幾下,一些奶粉倒到瓶外來,又不能用手指把奶粉沾回去,年輕人講究衛生就捨得浪費。管它那麼多,水多加一些就夠了,濃淡吃不出來吧?

     抱著邊走邊餵奶,小寶貝可舒服多了,沒幾下功夫就吃完150cc,那像她媽媽說的要餵半天。不等她哭就準備幫她換尿布,心中一直祈禱著,拜託不要大便,那種濕紙巾我可不會用,不像從前用舊內衣尿布時,用尿布背面把小屁股一擦就完事了,小寶貝果然又乖又合作,只有小便而已。換尿布時還要跟你玩,白白胖胖的小身子一直扭來扭去的,好不容易包好了卻貼不起來,才發現穿反了還得重來,她可更樂,手舞腳踢,咯咯發笑。

    沒多久玩累了,她就在我懷裡乖乖入睡,慢慢把她放床上,看她睡得好甜好可愛。利用這個時候,連忙架好相機三角架,取景、焦距、遙控都調好,等她一醒來就可輕而易舉的拍幾張祖孫合照。我還抽空抱她到頂樓花園看花、看蝴蝶,也告訴她那棵與阿嬤有約的櫻樹,深嘆沒能如願完成,讓卿妻抱著孫女在櫻花下拍照的約定。日斜風清,落花滿徑,手抱新孫猶覺一園孤寂,思卿之情油然而生。

    天都快黑了,他們也玩得開心,一通電話也沒打回來。我餵了三次奶,換了兩次尿片,精神還好,不覺其累。等他們把孩子接回去後,獨自坐在搖椅上回味,與孫女共度快樂的一天時,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,越睡越沉,卿妻也來夢中快樂相會。

   第二天,女兒來電說,小寶貝不知何故,都不肯讓人坐著餵奶,連保母也覺得孩子怪怪的。這是我與孫女之間的秘密,我只能說怎麼會呢。真想告訴她,不好帶乾脆我來帶好了,卻欲言又止。因我突然想到卿妻告訴我一則小故事:

    有一天,她經過附近一棟公寓樓下,看到一個婦人,抬頭跟樓上一個抱孫子的阿嬤打招呼:「好早,抱孫真好命哦!」那阿嬤只回她一笑,這過路的婦人低下頭來,繼續悠遊自在的走幾步路後,卻稍稍提高嗓門,有意無意要唸給卿妻聽的說:「憨阿嬤,替人地育(yo)!

 

彼 生作於九十七年四月二十二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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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0329無語杜鵑 070

寧為鰥夫

    讀大二那年,雙十國慶日前的一個周末早上,秋高氣爽,我騎著腳踏車跟在一位外表斯文、彬彬有禮,也騎著單車的紳士後面,慢慢的踩著輕盈的踏板,穿過車子不多的大街小巷,雙眼緊盯著前面那件穿在他身上,燙得筆挺的白襯衫。他不時回首看我,一方面暗示我要轉彎了,一方面確定我跟在他後面。我不敢跟得太近,怕沒禮貌,也不敢跟得太遠,怕跟丟了。

    約莫騎了二十分鐘,終於到了一棟三層樓房樓下,這就是我第一次當家教的人家。這位紳士很客氣的請我進門,我有點不好意思的跟進,才上到二樓,就聽到一個十來歲女孩清新、明亮的聲音叫著:「媽, 弟弟又吐了!」一時我的心就像觸了電,一種未曾有過的感覺自問自己說:「這是我太太的聲音嗎?」抬頭看到走在榻榻米床板上,清湯掛麵卻一臉聰慧,看似精明能幹的女生時,又驚問自己:「這女孩會是我的太太嗎?

    那個可愛女生就是妳,玲卿,七年後妳果然是我的太太,那位紳士就是妳爸爸,我的岳父,而第一次見面那天正是妳十四歲的生日,真想不到這美好姻緣命中早就注定了。自從認識以後,我們在一起都有說不完的話,一天不見面都很思念,相惜相愛卻不知在談戀愛,只有歡喜沒有苦惱,還得媽媽提醒才想到要辦結婚了。婚後生活總是形影不離,恩愛美滿,親朋鄰里傳為佳話,天天掛在妳臉上那幅幸福快樂的表情,早就告訴大家了。

    我沒讓妳過著如娘家一樣的富裕生活,一直愧疚萬分,但是妳始終無怨無悔的嫁雞隨雞,從沒有嫌棄過我。每次告訴妳我讀書的時候,清寒茹苦的故事時,譬如為了怕鄰居米店笑窮,買兩台斤米要跑到三條街外去;有時沒飯菜帶便當,學校午休時,還得瞞著同學說到外面小攤子吃,然後是空著肚子回去上課;又如聯考時,借不到手錶,還一路哭到考場去……。妳聽了總是淚流滿面,說妳不知道天下有這麼窮的人,因為妳媽常跟妳說,沒錢,回家抽屜裡拿就有了。

    為了補償妳嫁作我妻的犧牲,我更加疼愛、照顧妳,連妳媽媽都說我把妳寵壞了。常以為我年紀較大,命又沒妳好,一定會比妳先走,對妳的深情至愛,付出再多,猶覺不夠,即時表現,又恐太遲,只願用有盡之年,對妳做無限的透支。當我誓言要照顧你一輩子時,沒想到是妳的一輩子還是我的一輩子,我也不敢有林覺民烈士的勇氣說:「與其使我先死也,無寧汝先吾而死。」

    我能文也能武,在妳心中是可以託付終生的鐵漢,三年多前,不慎跌斷了髖骨,看妳為了照顧我而日夜擔心操勞,內心有百般的感激與不捨。萬想不到,七個月後妳竟然因胃疾而病倒。撐著拐杖送妳住院的第一天,妳躺在病床與我相握而泣時,雖然還沒檢查出來是什麼毛病,我們下意識都已感覺到古人說的:「恩愛夫妻不到頭」,只是怕傷害到對方,妳我都隱藏心中不敢說出來。

    在最後的兩年九個月的時間,妳以超乎常人的勇氣,無懼與樂觀的面對病魔,全然接受與妥協,寧無抗拒與怨憤,從妳身上我學到了如何珍惜真愛,面對短暫無常生命的方法。沒想到身為妳的老師,又是妳的丈夫,反而是妳教我的、照顧我的比較多。我真怕失去妳,一位賢妻、良師、益友。妳終於選在一個寧靜的夜晚,趁我不在時,自己先走了。千古長別,一語不留,能不唏噓!我知道妳真是放不下我,到最後也不願讓我看著傷心。

    兩個月過去了,自己一個人孤寂的過活,沒有一天不為妳哭泣。看到妳留下的便條;翻到妳美麗的照片;整理妳的化妝品;聞到妳衣服的味道……,都會情不自禁的流淚。陪你逛過的百貨公司,我不敢進去;陪妳走過的街道,我不敢獨走;陪妳玩過的景點,還不敢再去……,食無味,衣漸寬;睡不暖,夢難圓;怕獨處,更怕人聚。沒有玲卿,妳,教我如何度這身殘年?

    不知何時,妳交代慧妹要照顧我,這是妳唯一託付的事。妳就是這麼瀟灑,說了就走。今天慧妹弄了午飯陪我吃,才端起碗來,就痛哭失聲,久久不能自己。慧妹不忍,紅著眼眶說:「姊夫,妳不要哭了!大姊在西天知道了會更難過。妳為什麼不換個角度想一想,今天萬一是你比我大姊先走,她不像你會種花、攝影、寫詩,又有能力獨自生活,她的日子不是更難過?你忍心嗎?妳應該欣慰她比你先走,是你答應要照顧大姊一輩子的,你不是做到了嗎?」這一點破,我才又想起林覺民與妻訣別書中:「蓋謂以汝之弱,必不能禁失吾之悲。吾先死,留苦與汝,吾心不忍,故寧請汝先死,吾擔悲也。」

  玲卿吾愛,安息吧!我不再哭了,希望妳日夜陪在我身邊,留在我心中。一位比丘尼介紹我買的,黃慧音的嗡嘛呢叭彌吽正循環唱誦著,我感覺到透過那優美如天籟的旋律,妳與我有如在作時空的對話,吾心不孤矣。

彼 生作於九十七年三月三十一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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勇者如斯

    雙手撐著卿妻的兩腋,兩步一階,三階一停的,幫她慢慢爬上五樓,深怕把她瘦如枯柴的骨頭擠斷,我小心翼翼的,每登上一步就念佛一句。避不讓我看到氣喘的樣子,她一臉篤定如常,一步一步自己用力。她堅持每天要陪我出門上下班,不管她還能再爬幾階的樓梯。那股永不向病魔低頭的毅力與勇氣,不知讓我暗自流了多少鐵漢的眼淚。萬萬想不到帶她回家的路那麼短,卻那麼艱辛。這是卿妻最後一次爬樓梯,距她往生只有十三天。

    末期癌細胞已擴散到整個腹腔,都已病入膏肓了,卿妻仍堅不看醫住院,她說她只要我照顧,死也要死在家裡。我寸步不離的日夜服侍她,也情願她在我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。一直到一月十六日她已連續幾天不能進食,氣虛無力,舉步維艱,我知道是把她送到醫院的時候了。苦口婆心的說服了卿妻後,立刻叫救護車把她送到榮總急診處急救。知道這次到醫院就回不來了,她一點也不惶恐,反而安慰我。血壓低得抽不出血來,護士遍身扎針,讓我心疼不已,她也直說沒關係,要跟醫生配合。不知她跟幫忙換衣的義工阿姨說了些什麼,那位阿姨還感動得說,都已到這個地步了,還在關心別人,心地真好!

    很幸運請了一位專業又有愛心的看護幫忙照顧卿妻,才幾天的功夫,她就與看護結成好姊妹,相約等病好了,要到安徽合肥看護的老家遊玩。看護不捨卿妻年輕貌美就罹重病,以姊妹親情來照顧她,逢人便說卿妻有一副耶穌心腸,因為卿妻告訴過她:「我不生病,誰生病?家中算我最有本錢與時間生病,我要家人都健康。」

    住院臥床要勤翻身,只剩皮包骨的側身及背部,一不小心就會磨破皮,發現她多處泛紅,問她都說不會痛。醫生巡房每問有什麼地方不舒服,卿妻總是搖頭說沒有。看她呼吸有點用力,問她會否氣喘,答說不會。問她肚子會痛嗎,也說不會。醫生不但早就發出了病危通知,還天天告訴我時候快到了,要我有心裡準備,我一直都無法接受。

    打了許多營養針後,卿妻已略為長胖,臉色紅潤,可怕的是腫瘤也跟著長大,這種舒緩性的療法,是不能不選擇的必要之惡。多麼希望有奇蹟出現,能與腫瘤和平共存,把卿妻帶回家過年。一切監視儀器上的指數都正常如健康的人,除了醫生以外,我們都對卿妻充滿了信心。醫生還要我及早跟卿妻溝通,叫她放下一切憂念,好好的走,因為他們認為她是放不下我,才硬撐著不走。看她睡的時候安祥,醒的時候堅強,那種話我怎麼開口?我仍一廂情願的日夜祈求,願她早日康復。

    最後第五天(一月二十三日),卿妻還以微弱的聲音對我說她會好起來的,不過會很慢很慢,要我不要為她担心,有這麼多人愛她、照顧她,她已經很滿足了。話沒說完,兩行眼淚就流下來,我含淚為她拭了還流,一時覺得卿妻似乎在跟我道別,只是不願意去相信。

    最後第三天,卿妻精神突然好轉,口齒清晰的對我說:「我要回娘家,走!」還一邊用力要推開蓋被。姨妹在一旁反問她:「妳娘家住那裡?」她毫不遲疑的答:「民族東路啊,走!讓我出去,不出去怎麼回娘家?」我告訴她,現在還不能下床走路,等幾天好一點才帶她回去,連哄帶騙的一番折騰才安撫了她。轉過頭去,我眼淚已奪眶而出。

    最後第二天早上卿妻已開始昏迷,叫她都沒有反應,我仍沒放棄希望。隔天(一月二十七日)一早,醫生跟我說時候到了,要我回家準備往生的衣服。我心中有百般不服,卻不得不照辦。那天下午,我不時悲痛欲哭,一直盯著卿妻用力呼吸的表情,雖沒有痛苦的樣子,但看了非常不捨。我念頭一轉,不想再讓她受苦了,湊近她的耳邊,輕柔細聲的叫她放下一切煩惱與罣礙,無病無痛的走,跟著阿彌陀佛走,不必為我擔心,我會勇敢的活下去。

    那天晚上卿妻果然安祥的走了,我與兒子、媳婦在旁看著她,我們互相安慰,一滴眼淚也不流,只一再輪流的在她耳邊叮嚀,要她跟著佛陀到西方淨土,極樂世界去,永遠離苦得樂。不要再眷念這個身子了,這個她瘦得不成人形時,曾調侃它是一件太寬鬆的老皮囊。

    看護含淚與護士幫忙把卿妻穿得漂漂亮亮的,頭髮也梳整齊,就移靈到仁本軒念經。實在捨不得,一個與我相處四十五年的溫柔又美麗的女孩就這樣的走了。忍不住再掀開卿妻的往生被,端詳她慈祥如菩薩的面容,突然發現卿妻的嘴角帶著微笑。俯身吻她明亮的額頭,再見了,我的最愛!

彼 生寫於九十七年二月四日

謹將本文獻給勇者吾妻陳玲卿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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櫻花戀

與每天清晨一樣牽著卿妮纖細的手,走在天母水管步道上,緩慢的腳步踩得新秋的落葉沙沙作響。涼意拂面的谷風,伴著大樹間此起彼落的急促蟬聲,已激不起詩人心中半點秋愁,此時此刻,只想用一顆寂靜的心去感覺由手掌傳來卿妮的溫暖。

    今天古道上健行的人不知為何稀稀落落,走了一大段也只碰到一兩個人,連平常相遇的熟面孔阿公阿婆都沒看到。正疑惑時,一位衣著暗色戴著墨鏡的中年山客迎面走來,正與他擦身而過時,他卻停下腳步,慢條斯理的告訴我說,前面小廣場地方有人自殺,你們走到半途涼亭處就好,不要再過去了。

聽後心中一直很納悶,是誰何事想不開? 又為何選在這裡山林秀麗的地方結束生命? 山客說的是真是假?這時前面看得到的婉轉山徑仍然空無人影,鳥聲與蟲鳴更叫得一林空寂。沈重的腳步越來越慢,把太太的手再握緊一點,設法摒棄一切雜念,依她的吩咐沿路念著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繼續向前走去,不久就看到了前面涼亭旁有幾個婦人在做體操,雜亂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。

在涼亭邊做完甩手功,我們就往回走,心中泛起了玄覺和尚初見六祖時說的「生死事大,無常迅速。」我一邊在參透生與死的意義,一邊在感受著當下,感恩卿妮又一次與我牽手而行,方才走過的腳步已成過去,前面婉轉多變的山路正等待我們一起去走。

以前我們每個週日都來這條水管步道走一趟,現在為了卿妮的健康改成每天都來,只走平坦的這一段。想起卿妮這次於颱風天又突然病倒,做了第二次的開刀,免不了憂心忡忡,忐忑難安。為了多陪她,公司也少去了,努力的用愛串起與卿妮相處的每一個現在,連結成永遠的美好回憶,不在乎最後這一段到底有多長。

卿妮一向勇敢樂觀,腹部疼痛時還瞞著我跟我一起去爬山,住院時也常逗得醫生、護士及看護發笑。她超乎常人的堅強,使我更敬愛,始終無怨無尤的認命,更令人不捨。可能是看了許多佛典與禪書的原因,這次打擊的痛苦比較能接受,卿妮與我已坦然面對無常的生命,了解生老病死是與生俱來的,只要有真愛,就能活得有意義,也不會有恐懼。

達賴喇嘛說過:「如果你相信有過去,相信有未來,你就會感到平安。」 我們已共同擁有美好的過去,今世以及過去世,也憧憬著剩下的未來及將來世。我們也已約好,下個月要為兒子娶媳婦;明年一月要抱女兒生的孫子;來春小園櫻花盛開時,將抱著孫子讓我在花前拍照;還有.......

就像我種花一樣,我不會期待園裡的這棵花能活多久,只知道什麼時它會再開出美麗的花讓我驚喜。我日復一日的耕耘,它也年復一年的開花,很少讓我失望過的。園中的荷花還在開,正是「朱紅鬧綠蝶無蹤」;接著曇花會開,「秋夜暗香香隱逸」;之後九重葛盛開,「朱紫滿軒樓」;爬地杜鵑將揭開冬天的序幕,「紅遍東邊,紅遍西邊」;過了年梅花將爭第一春,「看!疏梅一點,春日首當鑪」;到了三月山櫻花將先行大放,約定好的喔,卿妮! 我將帶著妳與孫女流連花下,「櫻花戀,明年見,記得花前須帶眷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彼 生寫於96911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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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見橋頭畫家

    本想利用端午節前連續假日,再到玫瑰花園拍些夏日玫瑰。天氣實在太熱了,不敢開口要太太作陪,怕像上次ㄧ樣 差點害她曬昏。

    想到年邁岳母窩在家會無聊,容易叫筋骨酸痛,帶她到淡水漁人碼頭走走,吃海鮮也不錯。不先跟卿妮商量,一起床就打個電話到岳家。

「喂!你是誰?」岳母接了電話,精神看似很好的樣子。

「媽,阿標啦,想載妳去漁人碼頭走走。」

「不行啦,全身軟夠夠,不想走動。」

「妳不是昨天才洗頭的,精神應該很好吧?」

我趁勝追擊,不給她機會回答的又說:

「妳就快準備,我與阿卿開車去接妳。」

「不要啦,我‥‥ 」

「好啦,出來走走較好,我們就要開車去接妳,拜拜! 」

   掛斷電話後快馬加鞭的準備出門,才澆完花下來,姨妹阿真就來電說,媽媽已等不及了,要她叫計程車一起趕來天母坐我的車。心中竊喜,媽終於要出門了。

  路上有點塞,邊聽媽念念,邊聊天,不覺多久就到漁人碼頭了。時已過午,直接到餐廳點些海鮮大家吃。利用空檔我就背著相機,走向眾目焦點,百看不厭的情人橋,橋左橋右,上下拍個不完。這邊拍夠了,似乎還不過癮,此行應該還隱藏著一個若有若無的目的吧?

  情不自禁的跟著人潮上橋走到對岸,心中還是惦記著那位素昧平生的橋頭畫家。遠遠看他一頭烏黑閃亮的頭髮,神采奕奕的帶著親切的笑容,正在護欄邊招呼熙嚷往來的遊客。我有備而來的拿起相機,對著畫家就卡嚓卡嚓的連續按下快門。檢視數位銀幕,已知不虛此行了。

  信步走近畫攤,不想浪費畫家做生意,刻意不跟我的畫中人物打招呼,我只低頭仔細看著旁邊那一張張懸掛著的小照片。雙眼像觸了電似的,停留在那串串附有說明的小照片上。我赫然發現這位橋頭畫家足跡遍及世界各地,到處參加畫界活動,又與各方名流聚會合照,來頭可不小。正回神時,畫家走到我身邊,親切的打了聲招呼,並遞給我一張他的名片。原來他就是台北市戶外藝術家聯盟理事長,張天宇先生。頓時欽敬之心油然而生,趕緊握手致意,並告訴大師他一直是我文章及攝影作品中的人物。

  張大師欣喜之餘,就拉著我的手,要我坐下來,想免費為我畫一幅肖像。他的盛情我有點動心,卻不好意思的婉拒了。

我答應張大師,回家一定把我那篇寫他的「紅帽阿婆」和照片e-mail給他。

  踏著輕盈的腳步走回餐廳,卿妮她們已叫了飲料在等我。才坐下去,就迫不及待的告訴卿妮我遇到了「紅帽阿婆」中那位畫家,又與他相互介紹的事,她也很高興的問起詳情。在旁的姨妹,聽得一頭霧水,什麼紅帽阿婆?什麼紅帽畫家?媽也聽得很有興趣,都一直面帶笑容。

  趁著落日人潮前回家,路上還不時想起與大師幾句簡短的對話。我終於悟到了一個對藝術有堅持的藝術家,也可以用街頭戶外的訴求,來揮灑他與眾不同的天賦。在凜冽風雨中推著一車「破爛」,紅帽與大衣包裹下的那個「阿婆」,誰說他不是一位遍跡天涯海角的藝術家。米開朗基羅老愛穿著他那件破爛不堪的斗篷,多少保存下來的曠世鉅作,也都是出自他的手。

    夜已深沉,正忙著整理今天的照片,電話又響了:

「姊夫啊,我要如何上你的部落格,看那篇『紅帽阿婆』?」

 

彼 生 寫於2007/6/23

      記述 2007/6/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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癡與愛

 

    自從在yam天空部落格貼了一些美麗花朵照片之後,發現很多人上去瀏覽,也有留言鼓勵的,歡喜不已。我就日以繼夜的努力整理舊照片,或拍些新的補充。為了品種繁多的玫瑰,光是百齡花園就跑了四趟,每次都帶著深愛著玫瑰花的太太同行。

    這次為著把花名弄清楚,避免張冠李戴而誤導同好,頂著33oC的仲春艷陽,又背了相機和腳架,再度來到這百齡花園。看到新一波的玫瑰花海,雖然沒有前幾次的燦爛,但不少新發現的遺珠,也足夠讓我忙到太陽下山。

    開始時,太太卿妮陪著我,幫我挑選漂亮的花,尋找插在花叢中的名牌,還建議我拍一朵花,就拍一個名牌,免得像上次一樣用抄寫所發生的錯誤。好在現在使用數位相機,不會浪費底片。就照著她的意思一畦一畦的拍下去。

    天氣實在太熱了,沒多久卿妮就說她累了,想找地方坐一下。她回頭去坐在烈日下的長椅上,撐著洋傘看著我越拍越遠去。過一陣子她又拖著我的腳架,走到畦間的走道上等我。我不時回頭看她一下,以確定她是否好好的。這裡的玫瑰太漂亮了,無處不驚艷,令人癡迷!雖然已汗流浹背,右臂酸痛,我仍無法歇手,只顧一路拍下去,竟忘卻了站在太陽下等我的卿妮。

    約四十幾分鐘後,口袋中的手機突然響了,傳來卿妮微弱的哽咽聲:「你在那裡啊?我叫了十幾聲又看不到你…。我已累得站不住了,腳架拖不動又…我又不能走開……」。我這才從花叢中驚醒,心中快閃的想起,卿妮大手術才一年多,我怎能把她丟在大陽下站那麼久!心急如焚的抱著相機,快步奔向販賣休息區,每跑一步,就自責一次。跑到快到休息區時,念頭一轉,不對啊,卿妮不可能走到休息區,腳步頓了一下,及時回頭,看到卿妮瘦小的身子,捲縮地蹲在不遠處的行道上。心疼不已的邊喚著她邊跑過去,蹲在她身邊,撫著她薄薄的肩膀,輕聲的頻頻賠不是,心中百般不捨,愧歉得無以名狀,若是我還年輕力壯時,一定把她高高的抱起來,久久不放。

    卿妮一向堅強自立,不妨礙我種花、攝影的嗜好。記得那年到阿里山旅遊,為了拍日出,四點多鐘天未亮就偕卿妮趕搭上山公車,因遊客超多,我們就讓給其他團員。牽著卿妮的手,持著手電筒,摸黑走迂迴的山路,氣喘如牛的兼步急行,唯恐誤了稍縱即逝的日出時間。眼看時間快來不及了,卿妮一再催促我不要管她,放下她先走,我又不忍把她丟在四面漆黑無人的山路。正左右為難時,看到不遠處有幾點晃動的光影,知道附近有同行者,我即時放下心,提著沉重的裝備,丟下卿妮直往山頂上爬。及時趕上日出前幾秒鐘架好了相機,拍下了一張張永生難忘的日出照片。

    平生愛花成癡,又喜歡攝影,經常為之廢寢忘食。現在為了多留點時間給太太,不是把她帶在身邊,就等她做家事,或等女兒回來陪她聊天時才上頂樓花園去忙。也常常忘情於花草之事,忙到下樓時,卿妮早已獨自入睡了,知道她一定等我等到累了。每次看她側著臉,略帶倦容的沉沉睡入夢鄉時,都有幾分的內疚。

    今天發生在百齡花園一事,讓我耿耿於懷,對物之癡與對人之愛的取捨,應多用心處理。說到當時,蹲在玫瑰花畦旁,等卿妮拭乾了眼淚後,我牽著她慢慢走到休息區,找個涼爽的位置讓她坐下休息,並買了一瓶輕飲料給她解渴。過一陣子,天色漸昏,我就帶著她走向馬路對面的喫茶趣,約女婿與女兒在那裏用餐。走著走著,看到路邊公園內有一顆老榕樹,正符合我詩集中「垂垂鬚髯應白首」的體裁。毫不猶豫的就放下牽手,拿出相機,準備拍它幾張。眼角看到卿妮的背影,緩緩地踽踽獨行而去,突然打住拍照的念頭,自言自語的說,唉!老毛病又犯了!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彼 生寫於2007/5/15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記述2007/5/1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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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紅帽阿婆

站在漁人碼頭餐廳的陽台往下看,一個穿著大衣戴著紅帽的阿婆,推了一車破爛,車上還載著一副剛從牆上拆下來的奧黛莉赫本畫像,低頭弓身的頂著凜冽海風,使盡力氣的慢慢推移而過。這時她的附近都無人,只有情人橋頭繽紛美麗的草菊為背景,好美的一幅圖畫!

    一時被這畫面吸引住了,只猶豫了一下,卻來不及拿出背袋裡的相機,就看著她漸走漸遠,消失在左邊的視野裡。沒捉捕到這稍縱即逝的鏡頭,有點失望的回座,告訴太太剛才的情形,她怪我反應太慢,也怪我沒叫她欣賞。

    越想越可惜,就備好相機帶著太太往左邊的碼頭走去。瞞著她說,是想看看遠處那幾棵盤根錯節的老榕樹。夾著細雨的海風陣陣吹來,提著衣領環顧四週,再也看不到紅帽阿婆。心想這種天氣,阿婆已回家休息了,感覺也踏實了些,就走走逛逛,拍點 別的景色吧。

    陰雨天遊客稀少的長長海邊看台上,沒什麼好景可入鏡。走著走著,準備繞道情人橋回家時,突然發現有一個街頭畫家也穿著大衣戴著紅帽,邊吃東西邊向我招攬。我放慢腳步,幾度回頭看他,看到了掛在旁邊的李奧納多畫像,接著又看到了奧黛莉赫本那幅畫,這才恍然大悟,原來他就是我一路追尋的紅帽阿婆!一時興奮不已,暗指著他,告訴太太我的發現。卿妮佇足回頭再看幾眼後,也歡喜的笑我這個追逐阿婆的老糊塗。

    紅帽畫家知道我們一直看著他,又幾次遠遠的招呼我們。我回以惺惺相惜的微笑,偷偷地拿出200mm的長鏡頭,趁其不備的自橋上拍了他兩張。不管阿婆還是畫家,我終於逮到了你,希望淡水日落以前,你也能逮到客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彼 生寫於2007年3月19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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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朋友山姆先生

 

早春的寒流夾著驟雨,不斷的打在車窗上,使今夜台北的街景更加朦朧。小心載著山姆先生回他住宿的飯店,準備隔夜讓他回美國去,依依離別之情隨著兩人對話漸少而漸濃厚。下車握手話別,互道珍重時,山姆的一句「再見了,我親愛的朋友!」讓我格外的感傷。看得出他這次的表情與以往不一樣,不像一個跑遍全世界,光是西北航空就有一百萬哩旅程的老業務,他這次難得露出了離別的真情。

    山姆幾乎每年都要來台一次,我每次收到e-mail知道他要來,想到又要安排拜訪客戶,又要安排飯局心裡都會緊張與煩躁,等到送走了他才如釋重負的無客一身輕。今晚心情錯綜複雜,一幕幕的回憶湧上心頭。

    一個到了五十五歲的人,通常是要計畫退休的,那年我卻突然失業了。幸經友人介紹山姆他們公司的品牌,就下決心去爭取台灣代理。我毫不氣餒的一連寫了十一封英文信,於快要絕望時,才終於收到山姆秘書的簡單回函告訴我說,等山姆出差回公司後將給我一個正式的答覆。再經幾次的書信往返,山姆與大老闆赫姆斯真的千里迢迢的飛來台灣看我。

他們在麗晶飯店租了一間大會議室和一位女秘書,聲勢嚇人,我好久才定下心來。我想用英文溝通我還可以,就請山姆辭退秘書,大會議室裡只有我們三人,兩天的誠摯會談,雖然氣氛融洽,但我緊繃著的心,到第二天下午喝咖啡時才放鬆下來。赫姆斯與山姆看出我忠厚老實,毫不猶豫的就把台灣代理權給我。喜從天降的收穫,難掩興奮的心情,真想趕快奔回家告訴太太這個大好消息。我禮貌上要請他們吃晚餐,但他們說:「張先生,你還是趕緊回家,你家人正焦慮地等你的消息,趕快回去告訴你太太這個好消息吧!」

我們之間沒有咬文嚼字的合約,也沒有代理業績的壓力,只有他們寄來的一張台灣代理證明。真感謝赫姆斯與山姆給我燦爛的第二春,我們不辱所託的已屹立於台灣市場十二年。由於全球經濟環境的驟變,台灣內需市場逐漸萎縮,使我們近幾年的營運受到極大的打擊。雖然如此,我們與山姆都互相關懷與激勵,並信守一則簡單的承諾:「我們的合作,要雙方都能賺錢。」

這次的相聚沒有議程,也沒有不得不談事情,山姆只是順到來看看我和我的家人。匆匆的一日行程,除了在公司談點生意外,接送途中都說些身邊事與家常話。諸如:

「台北街道上的車怎麼變少了?」

「橫衝直撞的機車怎麼不見出事?」

「家家都是商店有那麼多人買嗎?」

「我好喜歡去淡水路上的山景,你那家在淡水的客戶還在嗎?」

又如:

「陳總統好嗎?」

「福爾摩沙什麼時候改稱台灣的?」

「蔣介石帶軍隊撤退來台時,台灣人為什麼會接受?」

「台灣人都愛統一嗎?」

還有:

「你兒子在上海好嗎?」

「何時帶張太太來美國玩?」

「麗晶附近那裡可買到玩具?」

「我有三個孫子,我最愛那個小女生,都被我寵壞了。你看這照片!可愛吧?」

「我計劃三年後退休,你呢?」

能回答的我都回答了,不能回答的就留給他自己去想像。

     看著山姆走進飯店,他那變瘦了的背影,烙印著多少旅途的風沙雪月痕跡。不要說這一趟從北京、上海、廣州到台北所遇到連續八天的陰雨與低溫,最令人難以忘懷的是2001那年。山姆離開台灣到香港轉機時,剛好碰上911恐怖事件,讓他心急如焚,有家歸不得,困在香港足足等了七天才有飛機回美。

    山姆原來長得圓圓胖胖的,赫姆斯則壯壯高高的,第一次來台時,我開著中型小轎車要載他們,讓我把前右座往後移或往前推都不是,他們誰要坐前面也舉棋不定,折騰了半天才一前一後的勉強擠進去。我寧可記著山姆當初那可愛的身材,看他為著六十幾年老品牌的永續經營而風塵僕僕,敬佩之心由然而生。感謝上天賜給我這個好品牌和這位好朋友。

彼 生記述200736

      完稿於3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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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遊法鼓山喜逢果東法師

 

昨天逢二二八放假日,又是新春期間,不知何處好玩。靈機一動,載著太太開車再到法鼓山走走。朝山之路燈籠高掛,花團錦簇,往返遊客如織。在觀音大殿外欣逢一位法相莊嚴,氣宇非凡的高僧,旁邊跟著一位侍從和尚,正慈祥的和一小女孩聊天,女孩的家人則受寵若驚的圍在一旁微微陪笑。我與太太都被這突然的身邊際遇攝住,不知所遇是何方大德,也不敢主動禮拜示敬,只微笑目送大德及侍從走進大殿。

   正迷茫時,一位面帶喜悅的義工菩薩走過來告訴我們,剛剛那位就是果東法師,是法鼓山的接班人,可以稱他為方丈和尚,而讓賢的聖嚴法師則稱為方丈師父。又說我們好有福氣,有緣見到果東法師,他到處弘法難得出現在這裡。一時大悟,歡喜之情由心而生,就與卿妮在殿外佇立恭候,祈望再見法師,虔誠禮拜。

  不久,果東法師與侍從緩緩步出觀音殿,我與卿妮站在許願池前,趕緊雙掌合十,向法師禮拜,大師也點頭微笑回禮,又親切的叮嚀我們,小心後面有水池,不要站太近。頓時感到一股祥和溫暖之氣,充滿全身,如蒙大恩。這時,有幾家人也等在旁邊,有的要求與大師合照。我有點猶豫,不敢拿出相機來,卿妮機伶,催我動作快點,說她準備要去與大師合照一張。卿妮見大師身旁正好無人,即時走到大師左手身邊,要求與大師合照,大師欣然答應。我備好相機,只聽大師對卿妮說:

「再找人來一起拍,妳有家人或朋友嗎?

「有,我先生。」卿妮指著我給大師看。我體會大師的意思,立刻把相機託給旁觀的一男士,請他幫我們拍照。我快步走到太太身邊,大師卻把我喚去站在他右手邊,問我:

「你貴姓?」

「敝姓張。」

「你來過法鼓山嗎?」

「我常來。」大德垂憫,如沐春風,我以萬般謙卑的心回答。

大師點點頭後,就轉身對著鏡頭。那男士也許緊張,也許還摸不清相機,一直往後退到許願池邊邊,後腳跟還一度懸空,我都快捏出一把冷汗。大師連忙叮嚀:「小心!小心!」

       快門終於按下了,我們合十答謝了大師,也謝謝該男士的幫忙,拿回那台典藏著珍貴紀錄的相機。我與卿妮滿心歡喜的繼續遊覽其他聖境,又到輕食區喝奶茶咖啡,再買兩本禪書,懷著幸福感恩的心,繞著晚霧迷濛,細雨飄飄的陽金公路,邊開車邊唱歌的一路返回天母的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生寫於九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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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○三俱樂部

年紀越大,到醫院的機會也越多,不是自己老看病,而是常探望比我更老更弱的親戚朋友。感覺上,醫院是一個照顧自己,關懷別人的地方,偶而來去,都抱著ㄧ顆平常的心。

直到自己不小心摔斷腿骨,十四個月後,比我年輕很多的太太又胃疾開刀,突然要頻頻往返醫院,擔心又害怕,對醫院就產生了恐懼感。每次開車經過榮總心裡都感到毛毛的,甚至故意繞道而行。

   手術後的調養,生理與心理需要同時兼顧。幸虧有榮總一○三俱樂部多位好心義工幫忙與鼓勵,太太得以順利復原,提早過快樂的正常人生活。回憶起在最惶恐無助的開刀前後幾天,他們就來關心、安撫我們,讓我們放心不少,勇敢的面對生死大事,內心感激不盡。

   太太開刀六個月後,一個晴朗的早上,我帶著她輕鬆愉快的搭車直往榮總去。這次心情完全不一樣,我們是來參加一○三俱樂部所舉辦的鶯歌陶博館及客家文化村一日遊活動。

走到等候在榮總大門邊的兩台遊覽車前,發現所有來參加的病友都精神抖擻,無異於常人。招待的義工,甚至會懷疑的問來的人,誰是病友?誰是陪伴的家人?

  因胃切除後的人,腸子的吸收功能較差,很容易不由自主的放屁。上車後我一直不敢想像,這一車的病友擠上一台通風不良的遊覽車,會發生怎麼樣的事情! 車子一路順利抵達鶯歌,空氣清新舒適,毫無異味,看來是我多慮了。

  主辦義工也為大家準備了午餐。病友們一向吃得慢,又不能吃太硬的,我又開始擔心,一百多個便當如何準備?打開餐盒一看,前後左右的人分到的都一樣是白飯加滷蛋、魚肉、青菜。一視同仁,沒人有意見,一下子大部份的人都吃完了。我還偷看在我旁邊的ㄧ位老先生,他胃切除才一年,餐盒已空了,收拾得比我還快。

藉著這次輕鬆的旅遊,拉近了我們與平時繁忙又嚴肅的醫生之間的距離,同時也認識了許多不向病魔屈服的堅強同伴,以及樂於助人、奉獻犧牲的義工菩薩。更難能可貴的是,一路與我們同行的醫生、醫生夫人、及護士小姐們所帶給我們的無限信心。

   一○三俱樂部是由一群胃癌病友組成的,以感恩的心相互扶持,定期舉辦活動,分享大家勇敢的抗癌經驗,並提供給醫師作參考研究。就如隨行的榮總一般外科吳秋文主治醫師說的,病友們相互間的關懷與鼓勵,常常會治好病友的病,這是醫生治不好的。病友的寶貴經驗有時在醫學文獻上找不到,他們都非常重視,常拿來參考研究以改進醫療技術。

   最近第二次參加一○三俱樂部舉辦的微創手術講解座談會,病友再度相聚,座無虛席。看到舊友個個更健康,新加入的也與我們當初一樣堅強自信,其中有幾位是自其他醫院慕名而來的,也有從網路發現而來的,讓我們對一○三俱樂部的成就更加肯定。溫文雅儒的吳主任醫師在席下,笑容可掬的說,找遍醫學文獻發現全世界只有我們這個組織,是如此成功的在為胃癌病友服務,我們感到與有榮焉。

  會中有一位秀髮披肩,婀娜多姿的小姐,看來才三十出頭的樣子 (她自稱已四十七了),上來說她胃切除八年以來,如何慢慢去適應正常人的生活點滴。如今仍是活躍職場上的女強人,她不但血紅素上升了,體重也增加了,連199吃到飽也照吃,使在場的吳主任醫師驚訝不已,頻頻的說,文獻上找不到!

   散會後我牽著太太步行回家,一路步履輕盈,心情愉快。走在天母西路崎嶇不平的行人道上,不經意的從後面看她微縮的身影,突然發現我太太仍然與以前一樣漂亮,只是環肥轉燕瘦。希望她也稍微增胖,做為改寫醫學文獻的另一個見證。(本文寫作時,是太太術後十四個月,她已增胖了二公斤,恭喜!)

  往返榮總這段路我們會常走,我們非常珍惜相偕走過的每一段路。現在我再經過榮總時,心中已不會有恐懼感,只會想到一○三俱樂部。期待著每次都能參加它的活動,再見到那些可敬的病友,再分享一些溫馨動人、感同身受的病友經歷。

   記得早年在聯合報投稿新聞眉批時,曾形容當時也常聚一起的一群切開喉管,學習發聲的病友們為「刎頸之交」。而今參與榮總一○三俱樂部的病友們,稱他們為「切身之遇」也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 

彼 生寫於九十六年二月十二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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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與花

 

       山腳下一棟公寓的頂樓,種了一園花木,四季如春,鳥語花香。園主種花已三十幾年,澆水、除草、換土,日夜不懈,甚至廢寢忘食,未曾一日間斷。他身體一直很健朗,看起來不像六十多歲的老人。園主自以為都是種花讓他健康快樂,事實也是如此。時常在花前自言自語,與各種美麗的花木培養出深厚的感情。他自喻為花癡,寫了一首打油詩調侃自己:「阮囊羞澀,隨意花錢。立錐都無,到處好色。」

       直到有一天,老人摔斷了腿住院,以為再也不能照顧園花了。他交待妻女不要管花了,讓它們自生自滅。妻女不忍,每天偷偷上樓頂澆花,把花木照顧得好好的。老人出院回家,就撐著柺杖,一柺一柺直上頂樓。驚見小園依然花木扶疏,生意盎然,好像在歡迎他回來一樣。頓時喜不自禁,俯身低聞花香,喃喃地不知跟花說了些什麼。

       秋天過去,冬天來。 冬天過去,春天又來。老人的腿已幾乎完全復原,照樣可以搬土負重。花園也欣欣向榮,百花齊放。正慶幸一切美好如初時,園主美麗賢慧的太太突然病倒,住院療養又開刀。這晴天霹靂的打擊,一時讓老人無法接受,自己憂心忡忡,飯不思茶不想,一日消瘦一日,因為他太愛他的妻子了,就胡思亂想地怕失去她。

連番打擊使園主變得又老又瘦,消極又悲觀。既要全心照顧康復中的妻子,陪她早日走出無端罹病的陰霾,老人已無多餘的心力種花了。花園蕭條了許多,不再燦爛如往日,令人看了百般不捨。

      一個風淒雨濛的日子,老人拖著蹣跚的腳步來到花園中,又低身跟只剩幾枚綠葉的玫瑰說:「玫瑰啊!你我都老了,我恐怕不能再照顧你,謝謝你開過那麼多美麗的玫瑰花給我們家人欣賞。」

玫瑰知命的回答:「主人啊!沒有你日以繼夜細心的愛護,我們也活不到今天。你就放心去照顧夫人,任我們枯去吧,我們無怨無尤。」

一旁含笑花聽到了也加入對話:「主人啊!玫瑰說的沒錯,幾十年來你像子女一樣的呵護著我們,我們也值得了,現在就讓我們枯竭吧!枝上還有幾朵半開的含笑花,就摘下來送給夫人,祝她早日康復。」

池塘裡的荷花探頭出聲:「主人啊!長久以來你不知幫我們拍了多少美麗的照片,也為我們作詩填詞,都上了花草雜誌。夠了,今生無悔,來世再結緣吧!」

園主低頭沉思,正不知怎麼回答時,金露華、青楓、紅櫻、榕樹......齊聲搶著插嘴:「是啊!主人,就放下你背了半輩子的重擔,讓我們走吧!自有鳥兒會銜去我們的種子。等夫人病好,記得攜帶她上山健行,我們將在蒼翠蓊鬱的山中等你們。」

老人無奈地撫摸每一株心愛的花木,點頭說:「好吧,事到如今 ,只好忍痛捨棄你們,別啦,我的花兒!」

這時鬆軟的栽培土裡傳出了稚嫩的聲音:「不行啊! 難道主人把我們給忘記了?我們是ㄧ群還沒發芽的種子,是瀕臨絕種的大屯爬地杜鵑種子啊!求求主人繼續照顧我們,好讓我們見見世面。我們將開出一片你最喜歡的猩紅色杜鵑花,來報答主人。」

牆下花蕾新吐的福壽梅呼應著說:「不能棄我們於不顧啊,主人!你太悲觀了。我都能梅開四度,持續開到夏天。你的詩曾經讚美我過:『 驟雨疾風皆走過,艷陽牆下獨嬌嬈。』如今主人卻經不起兩次的挫折,自己先頹廢了,可歎!」

水面剛甦醒的蓮花,來不及吞口水似的也說:「 主人寫了詠蓮詩,鼓勵我們要 『忍將汙土待春雨』。 等到我們在水面下都長了花苞,主人卻要遺棄我們。你知道『出水芙蓉多少心』嗎?這也辜負了春天呀!」

此時 四下鴉雀無聲,老人起身振衣,環顧左右良久,如釋重負的說:「來啊,閉上眼睛!我要澆水啦!」

那天晚上眾花高興之餘,正悄悄地商量明春要由誰先開始,好好的盛開一番時,樓下傳來了女聲嘹亮,男聲低沈的卡拉OK合唱聲,唱著江蕙的:「ㄧ生只愛你一個。」

 

彼 生作於九十五年四月一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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