沼中玉
(壹-少女篇)
天色漸昏,灶上的火半紅半暗,一壺開水久煮不開,勤儉能幹的阿秋姨大聲叫道:「阿明啊!火車快來了,緊來顧滾水,不要給伊滾出來。」不待阿明跑過來,結實有力的秋姨轉身拿起平口鏟子,就站在距離鐵軌七八步遠的後門等著。不到三分鐘時間,一列運煤小火車自礦區慢慢駛來,秋姨跨前幾步,動作俐落的自兩三節台車上鏟下一些黑亮的生煤。等火車駛遠後,再把鐵軌邊的生煤鏟進廚房,然後又繼續煮她的晚餐。
早年在台灣北部瑞芳鎮的居民,大都以開採煤礦為生,每個家庭都會有一兩個成員去當礦工。他們的住家都沿著運送生煤的鐵道而蓋,後門對著鐵軌,每當要煮飯的時候,家庭主婦就拿鏟子,跟阿秋姨一樣,等運煤小火車慢慢駛過時,順手鏟下幾鏟原煤,燒飯的燃料就有著落了。
為了追求好一點的生活,有一些居民會到不遠的產金勝地,金瓜石謀生,或三三兩兩在溪中淘沙金,或集資鳩工探採金礦。玉昭的父親清坤伯仔,對金瓜石地質特別有研究,幾乎每次都可以開到金礦。自己又精於煉金術,提煉出來的黃金純度極高,家裡掃地都會掃到金粉,所以垃圾不能隨便丟棄。台灣光復前,阿坤伯仔是瑞芳的大富人家,在台北延平北路也開一家金飾店,盛極一時。
玉昭的母親冬菊,美麗賢慧,因出生不久的男嬰病重么折,自醫生館(診所)背著死嬰回來,傷痛欲絕的把孩子解下,抱在懷裡久久不放,一滴眼淚也不流。恨只恨花心的丈夫,阿坤伯仔在外另結新歡,連孩子病逝都沒回來看看。飽讀詩書的婆婆(也是養母),不忍童養媳冬菊的遭遇,邊安慰她邊指街罵兒子:「當初是把冬菊養來招弟的,看人家清秀嬌美,央求老爺將之許配為媳,如今始亂終棄,這負心漢,子殤不回!」含悲苦勸半天,才讓冬菊把孩子放下。由於傷心過度,冬菊鎮日一語不發,沒多久,就心肌梗塞悲憤而終。
撒手留下當時才六歲,頓失母愛的玉昭由祖母扶養,生父再娶的繼母則只顧生孩子,無暇照顧玉昭。清坤伯仔的事業也開始走下坡,投資探勘都採不到金坑(金礦),幫友人先墊的投資款收不回來,台北的金仔店也被伙計掏空,只好苦撐著鎮上那間小金飾店,兼亦幫人補牙維生。
雖然有祖母及生父的疼愛,玉昭常常想念溫柔慈愛的生母,摸到生母特別為她打造的金耳環,總是淚流滿面。日據時代的小學,規定學生不能帶金耳環,有一日本老師要玉昭把耳環拿下來,玉昭哭得更傷心。幸虧有一位要好的同學自告奮勇的告訴老師,那是死去的媽媽親手打給她的,老師聽了感動不已,特准玉昭可以戴著金耳環上課,此後這日本老師就更加疼愛她,常誇獎她功課好,毛筆字又寫得漂亮。
由祖母呵護著,一手帶大的玉昭,從祖母身邊學到了漢學,接觸了詩書禮樂,自小就氣質非凡。生父與續弦生了一堆孩子,卻沒有一個比得上玉昭優秀,清坤伯仔的生活與精神負擔也越來越重。眼看著玉昭逐漸長大,已是一個慧內秀外,亭亭玉立的青春少女,深嘆沒有能力給她更美好的生活,對前妻之死也益加內疚。苦果自擔的清坤伯仔,此時不願去請求他提拔成功的瑞芳煤礦大亨,也是玉昭的乾爸,提拔已是出類拔萃的玉昭,反而交待巨亨,不要栽培他與續弦生的那些,會偷金塊去吃麵攤,去交女朋友,令他極度失望,個個不爭氣的男孩子。
精明能幹,孝順又體貼的玉昭,一直守在父親的身邊想幫助父親東山再起,可是清坤伯仔始終認為一個女孩子無才便是德,不但拒絕小學老師親自到家推薦,要讓學業優異的玉昭讀高女,還明知她偷學的打金技術不輸師傅,卻不肯讓她打金子,繼母也規定她幫忙看店時不能穿有口袋的衣服,若有口袋,也要把口袋縫起來。
為了讓女兒有個好歸宿,又可以減輕自己的負擔,清坤伯仔以他早期尋找金脈的銳利眼光,在鎮上幫玉昭物色到一個家境不很好,但看得出來是前途無量的英俊少年。才央請媒婆奔走中,有一天情竇初開的玉昭,在火車站內看到一個溫文俊秀的青年,從台北開來的車廂下車,手上拿著蘋果邊走邊啃,一幅瀟灑摩登模樣。玉昭瞄了一下,知道這標緻的青年就是父親幫她找到的對象,與前陣子她在火車上所遇到向她搭訕,被她喝退的兩個捲褲管的少年兄相比,真是不可同日而語。玉昭雖心生歡喜,怕眼波被猜,撫簪羞走,誰知那個自信滿滿的青年,卻目無旁顧的走出了車站,連看玉昭一眼都沒有。